每一宗罪,皆有详细的说明,称沈念的行为,为大明官员摸黑,且破坏了朝鲜与大明的宗藩关系。
沈念看向崔盖国。
“崔参判,这是你的两个儿子写的”
崔盖国点了点头,正色道:“沈编修,你确有几分才能,但没想到如此不守官场之规,你这些行径,依照大明律,理应罢黜!”
说罢,他看向马自强,等待马自强给出一个说法。
马自强缓了缓,看向崔允赫与崔允俊。
“皇上允许你们入翰林,是求教的,是促进两国史官交流的,不是让你们罗织我翰林院史官的罪名的!
崔盖国一愣。
没想到马自强竟然率先指责自己的儿子。
“马学士,你太护短了吧!这七宗罪,若捅到内阁,捅到皇上那里去,恐怕你也将受惩,我们父子帮助大明惩戒尸位素餐的官员,难道有错吗”
马自强没有理会崔盖国,而是扭脸从书柜的文牍中找出来两份文书。
“崔参判,上个月十八日,陛下关心史馆官员身体,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不超过一个时辰即可,你们所言的白昼偃卧公署,不算罪名。”
“其次,因沈念之子,尚在襁褓,经常哭闹,陛下特准沈念在完成公务的情况下,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持续到今年年底,你们所言的擅离职守,违例提前放衙之罪,亦不成立。”
“还有史馆失仪之罪,不过就是衣冠不整,根本算不得罪名。”
说罢,马自强将文书递给崔盖国。
小万历特准史馆官员白昼小憩与特准沈念可提前半个时辰回家的事情都写在上面。
至于史馆失仪,本就是牵强之罪。
眨眼间,七宗罪变成了四宗罪。
马自强从桌子上又拿起一份文书,道:“此乃午后,沈编修撰写的二位公子在翰林七日学的总结文书,你细看一番,便知其余四宗罪是否成立。”
这一刻,崔盖国父子三人都有些紧张,当即围在一起看了起来。
文书内。
沈念详细撰写了对翰林七日课的安排与用意。
第一日、第二日,检阅誊写案牍。
此乃修史官的基本功。
沈念需要知晓他们的基础能力后,方能确定教授他们什么。
翰林院的一名合格史官,一日至少能完成上百份案牍,然崔允赫与崔允俊二人加起来,两日才完成一百二十余份。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辞章不工,下之下。
大明官学私学,评定学生考绩,一般分为三等九级。
上等,即上之上,上之中,上之下;中等:即中之上、中之中,中之下;下等:即下之上,下之中,下之下。
下之下,可谓是最差之流。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沈念欲让他们参与到一众检讨、编修、修撰的议史议典中,从中学习修史技巧。
然而二人几乎是一言不发,崔允赫开口了几次,所言还都是错的。
沈念对他们的评价是:下之中。
第六日,沈念称让他们跟着翰林院孔目去藏书库学习目录学,然二人只是闲逛,更可恨的是,入夜之后竟然去了勾栏胡同,半夜方归。
有锦衣卫在,沈念很容易知晓他们的行为。
至于第七日。
沈念以为他们可能是对前几日的修史内容,暗自记在心中,故而出题考试。
哪曾想,二人完全就是胡编乱做,得到的考绩评价是:下之下。
最后。
沈念给二人的整体评价是:辞章不工,天资愚钝,秉性难持,非史笔之器,宜更业!
直白来讲:压根不是做史官的料儿,建议转职。
但是——
沈念心善,觉得此等评价会破坏大明与朝鲜的宗藩关系,会令崔盖国父子三人脸上无光,回国受惩。
故而他建议,将总体评价改为:文心稍逊,天资尚可,秉性上乘,多加磨练,可为撰著国史之官。
如此,他们方便谢恩,皇上还会给予他们奖赏。
在三人快看完之时。
马自强将二人的考卷,将沈念批阅的二人前两日的文牍全都拿了出来,让崔盖国仔细观看。
稍倾。
学士厅彻底安静下来。
沈念撰写此总结书,本来是证明自己教了许多但对方没有认真学,也没有学会。
但没想到对方竟然整出来了他的七宗罪。
而今,这份总结书便是最好的反驳。
这些要传到朝鲜国,这父子三人的仕途不但会戛然而止,没准儿还会遭到重惩。
这一刻。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有些懵。
他们根本没意识到沈念为他们做了如此多的安排。
更没想到的是——
当他们看到翰林院史官们的平常考绩时,真是所有人每日检阅的文牍都不下百篇。
如此一比较。
二人两日完成了一百多篇,根本算不得被刁难,更算不得被视为文员胥吏。
关键,他们去勾栏胡同寻欢的事情也被扒了出来。
这种事情根本是瞒不住的,朝鲜国使团的马夫便知晓。
顿时,他们自己都觉得控诉沈念的七宗罪,皆不成立。
这一刻。
崔盖国的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也全部明白了。
沈念的七宗罪,纯属子虚乌有。
真实情况是:沈念不但没有刁难他的儿子,反而是认真指教,但其两个儿子却一心寻沈念的罪行。
外加其子与大明的史官相比,确实是太差劲了!
更关键的是,沈念为了他们能回朝鲜不被惩罚,还替他们找补,尽量将评语写的好一些。
而他们却恩将仇报。
无端干预大明朝政,构陷大明史官。
这两个罪名若传到朝鲜国内,他们的国王能扒了他们三人的皮。
噗通!
崔盖国突然跪在了马自强的面前。
崔允赫与崔允俊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也跪了下去。
“马……马学士、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这两个小畜生之言,冤枉了沈编修,沈编修为我们着想,我们却如此冤枉他,我们不是人,不是人,恳请马学士一定不要将此文书呈递御前,不然……不然我崔家就完了……彻底完了……”
崔盖国的眼泪鼻涕,眨眼间便都落了下来。
崔允赫与崔允俊都将额头贴在地上,身体一个劲地颤抖。
他们怕了!
此事可大可小,全看马自强的决定。
马自强缓了缓,听了他们近一盏茶的认罪声,然后拿起那份“沈念的七宗罪”文书。
撕拉!撕拉!撕拉!
马自强将其撕了个粉碎,然后道:“此事就算了,老夫依旧会按照沈编修的建议汇禀,崔参判,你应该知晓如何撰写谢恩奏疏吧!”
“我知道,我知道,多谢马学士,多谢马学士!”崔盖国无比感激地说道。
马自强并不讨厌朝鲜国。
只是讨厌崔盖国这种总是将“汉唐文化窃为自国之有”的人。
他笃定。
经此教训,崔盖国父子三人肯定不会再来大明京师了。
正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并没有将三人整死的打算,此事可到此结束。
……
两日后,朝鲜国使团离京。
崔允赫与崔允俊趴在马车里,不停惨叫着,他们的屁股被打的红肿,根本无法起身。
接下来的路上,他们大概率还要挨揍。
这几日的经历,就像一场噩梦,他们甚至已觉得自己不适合担任一名史官。
……
此事对马自强与沈念而言,就是十月份里发生的一件极小极小的乐子事儿。
仅此而已。
经由此事,二人的关系也更加亲密一些。
若翰林侍讲学士申时行成长的慢一些或意外犯错,没准儿马自强这个翰林学士的位置,传给的便是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