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决雌雄(1 / 2)

建乾二年,夏。

长安,闻道棋馆。

恰逢一载一度的枰弈节,说是万人空巷倒是有些夸张,但在这象棋正得圣宠,世人盛爱棋道的光景,举国上下慕名而来的人却也真是不少。

棋馆楼分上下两层,北临渭水,气势恢宏,臻臻兮碧瓦朱甍,巍巍兮雕梁画栋,倚窗可见霞鹜齐飞,凭栏可赏水天一色。

无论是摩拳擦掌欲对弈争霸的才子,还是七嘴八舌愿一饱眼福的看客,都麇集于此,蓄势以待。

……

“今日那擂主来头可不小。”

“听说其乃当今平戎大将军的独子?

“平戎大将军?你说的可是周起?”

“不然呢,世上还能有两个平戎将军不成?”

“周将军可是英雄中的这个。”那人说着比了比自己的大拇指。

“将门无犬子,他爹当年的成名枪法‘落梅温酒’可是名震一时呢!”

“想不到这娃娃如今不仅得了周将军真传,还精通棋艺!”

“哼,不过是个纨绔子弟而已,怕只怕连这擂主之位都是他老子用银子买的!”

“放屁!去年的弈节你怕是没亲眼看过吧,那个连挑了棋坛称霸数年无人可敌的六大长老的‘棋痴’,就是他!”

“六大长老?难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以棋为尊的六大长老?”

“正是!”

“传闻那日的六张棋谱直接被钦定载入了弈史,也是真的?”

“自然绝非虚言。”

“但愿今年的弈节也能让我们大开眼界才好!”

“我还是赌周翊胜!”

“我押姓周的!”

“未必,他年少轻狂,许是长老低估了他,才教他侥幸赢了,看这回高手们怎么收拾他!”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

众人又唏嘘了一番,可叹闻道棋馆的茶钱一价难求,若是无个上等棋士的幌子,花不少银子才能得以近身一观,只好在馆外凑个热闹。不过这倒是便宜了这附近的小贩和赌场,每年此时,都能趁此机会赚一大笔。

一阵笃笃嗒嗒急促而轻脆的马蹄声,自西传来,由远及近,划破了嘈杂的人声。

陆少恂一袭红衣,金纹暗布,素带绾发,玉簪高束,鲜衣怒马,绝尘而出,手执一棕竹小扇,轻摇慢拢,好不恣意,还当真是位翩若惊鸿,飒如流星的谦谦公子。

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鞍,一抖皓腕,捻扇出骨,捉风拂面,抬眼瞥过那皇帝亲题的牌匾,朗声笑道:“朝若可闻道,夕死何足惜……”

“如此天大般的憾事公子竟不觉得可惜么?”陆少恂话音未落便被打断,一个“哉”字被生生憋了回去。

楼阁之上,朱幕之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陆少恂眉角不自觉地上扬,心中郁闷,不禁腹诽,到底是哪个穷酸书生跑到棋馆来当众说教,我好不容易想附庸句风雅怎么就这么难。

“哦?那阁下不妨说来听听。”陆少恂耐着性子道。

“一腔抱负未展,一身才华空付,得了道却知而不能行,朝生暮死,只为遂愿。试问这与无知黄口之小儿,寻死觅活之泼妇有何分别?”

“阁下想要论道,去隔壁书院便是,在下是来和‘棋痴’周翊周公子一决高下的,阁下若不是周公子,恕在下实难奉陪。”陆少恂别着脸抬腿就要走,明摆着是求求你闭嘴吧,再不闭嘴我真要忍不住骂你了。

偏偏这时忽而鼓声乍响,帷幕在馆主的令下由两名小丁拉着金穗一把扯下,那朱绸质地轻薄,乘着风洋洋洒洒飘了下来,真好似火烧流霞,血气初绚。

只见那幕后之人头顶鎏金镶玉小银冠,青丝一半高束为髻,一半披拂肩后;眉如墨染,鬓比刀裁,眼若双凤尾羽,眸似两潭幽泉,鼻呈鹰钩,人中狭长,唇薄而有情,嗔也含笑,颌削而温润,颀秀隽朗;身着湖蓝长衫,缁纹广袖,宛如脚踏红云,遗世独立,正欲羽化之仙人。

多年以后,陆少恂依然坚持认为,他若没那么聒噪,只一声不响做个安静的美男子,他的登场将会酷炫拉风的多。

至少在陆少恂心中,眼前这个让少女怀春,少男自残,啊不,是自惭的尤物,简直和“穷酸”二字八竿子打不着边啊。

“穷酸书生”开口了,露出两颗抢戏的雪白小虎牙:

“巧了,鄙人姓周,名翊,小字子飏,莫不正是公子要找的人?”

“方才剿折了公子之言,多有冒犯,还望公子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周子飏拱手作揖,笑着赔罪。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该死,陆少恂惊觉自己言语忽变得客气起来,忙改口道:“一会儿乖乖把棋坛之主的位子让出来便是。”

“公子想要,”周子飏亮出棋主金牌,抛向半空又一把接住,绳扣绕于食指上转着圈,嚣张地笑道,“也要凭本事来取才是,可千万别口出狂言又技不如人,白白让大家笑话。”

众人哄笑一片。

“你!你等着!”陆少恂用扇子指着周子飏的鼻头,放下狠话,“今日我陆少恂要与你决生死局,你可有胆子奉陪么?”

生死局?至于吗?人群中一片哗然。

周子飏挺起胸脯惟妙惟肖地学着陆少恂气急败坏的口气,简直不能再讨厌:“我!我奉陪到底!”

棋坛之上,剑拔弩张。

所谓生死局,不过是棋手双方以命为注,以棋作赌。赢则棋坛之主,非之莫属;败则俯首认栽,以血祭棋。百年以来,棋坛中人若非是因世仇私恨,不共戴天,或是二男抢妻,满头长草,还真没几个人这么想不开,用这种方式决斗。更让众人摸不着头脑的是,周翊居然这么爽快就应了局,仿佛他们赌的不过是一壶酒,一盏茶,一靶子糖葫芦。

周子飏与陆少恂二人皆以同一条黑绸蔽目,背靠背盘坐于擂台之上。台下是青石棋盘,长约七丈,宽六丈余,上有纵横沟壑,光滑如新;三十二人,三十二子,棋子为紫檀木制,皆仿车马砲兵之形状而造,内可容人,其下有轮毂,以沟壑为行轨,可以机关驱使。

按规矩周子飏为上任擂主,执黑,先行。

然而周子飏让了他,美其名曰“君子让头局”。

陆少恂倒是不客气,开局就是一个不假思索的当头炮,正起中宫。

红方棋子得令,辘辘驶过,将炮心对准了敌方主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