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天意在葬礼上困得打瞌睡,这时候却清醒得容光焕发。
严修筠嫌他给江晚晴碍事儿,干脆带他出来,在教堂的纪念花园中走走。
带孩子在墓地散步,这件事大概也就严修筠干得出来,他和江晚晴都是研究生命科学的人,其实对生死并不像普通人一样畏惧与执着,严天意没有在这里大喊大叫干扰死者的安宁,这就足以和谐共处。
白天的墓园并不阴森,甚至因为足够的绿化,反而像个天然去雕饰的乡间村落。
严天意原本非常不老实地用故意踩着青石板间茂盛生长的野草,他顺着青石板往前走了几步,不动了,故意等严修筠走上来,才抓了抓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看。
严修筠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道路的尽头一出墓碑边,坐着一个人和一只猫。
全民吸猫的风气早就席卷了全球,全世界各地的野猫都得到了人类的青眼,因此无论在庙堂之高还是在江湖之远,都趾高气昂地获得了尊重。
一只英国田园虎斑猫十分傲娇地坐在了墓碑上,仿佛一只等着上供的祖宗。
而那人仿佛是墓主人的亲属,正要对亲人表示哀悼,却遇上了这么一只不怕威慑、反而要威慑他的主子。
他的表情原本是悲伤的,此刻却因为那只猫,变得有几分哭笑不得。
而这个人严修筠认识,那赫然是吴启思。
吴哲茂出事后,严修筠和江晚晴没有刻意去和吴启思联系,回到学校才听到消息——吴启思家里出了事,请了长假。
严修筠早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再遇上这位朋友,只是没想到这遇见也会择日不如撞日。
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让吴启思站起身来,他脚下蹲着的那只虎斑猫不仅没跑,还十分不满地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发出一声被人踏入地盘后不满的“喵呜”。
三人一猫打了个奇怪的照面,同时有几分沉默。
严天意在这样的情境中,知情知趣地打了个招呼:“吴叔叔好。”
吴启思不善言辞,孩子向他示好,他也冷不下脸来,可是亲近又不知从何而起,只能徒劳的应了一声:“好,好。”
严天意故作没看懂吴启思眼里的尴尬,而是朝那只虎斑猫走了过去。
那猫冲着严天意叫了一声,拱起身子,有点儿像要攻击,又有点儿像要认怂,还没在攻击和认怂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界限,就被严天意出手快准狠地挠了下巴。
这几下儿挠的太舒服了,很快,猫喉咙里不愉快的咆哮就在天意的爪子下变成了愉快的“咕噜”。
小朋友和小动物瞬间达成了一致,决定和谐相处,没一会儿,一人一猫已经哥俩好地往一边跑,玩去了。
只留两个大人在墓碑前站着。
严修筠侧目打量着吴启思,觉得这位吴教授看起来,陌生了不少。他瘦了,带着一身日夜兼程的风尘仆仆,原本骨子里那点儿知识分子的楞气像是被世事磨下去一块儿,却没有被磨得滑不留手,而是磨出了新的棱角。
两人目光相对,听着跑远的严天意和猫玩耍的声音,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严修筠朝他一点头,率先开了口:“怎么来这边了。”
吴启思几番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我父亲在这边也有衣冠冢。”
严修筠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海滨人讲究落叶归根,吴启思父亲的坟墓在老家祖坟,但是里面没有人——空难发生时,除了傅修远之外,无一人生还,飞机在最后的阶段解体,而吴父老家的坟墓里,没有尸体,只有飞机解体坠落处的一片焦土,尸骨无存莫过于此。
“我要感谢你大哥。”吴启思说,“这里同样有我父亲葬身的一捧焦土,这墓是傅先生立的,也是傅先生请人在打理。”
严修筠摇了摇头:“是我该替大哥感谢你父亲。”
墓碑上一张老照片,上面面貌敦厚的男人穿着飞行员制服,目睹这两个年轻人谢来谢去。
虽然身在海外,但是名字用的是本名。
吴启思的父亲,名叫吴哲蕃。
这个男人,幼年时因为不堪生活的压力抛弃了自己最小的妹妹,这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他因此惶惶不可终日。
而几十年后,那个被他抛弃的妹妹回来了,威逼利诱,企图让他做另外一件亏心事,来结束几十年的愧疚。
原本,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最后关头,他犹豫了——他原本藏起了一个降落伞,是给自己逃生用的,但是他交给了傅修远。
傅修远就是靠着这个降落伞捡回了一条命。
这纵横交错的恩恩怨怨轰轰烈烈地被揭开,又轰轰烈烈地落了幕,吴启思此刻站在这墓园的中央,仿佛被风吹透了衣服,打了个寒颤。
他父亲的死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而一向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的叔叔,竟然会参与这样的事。
而严修筠和江晚晴……他的同事和朋友,原来也经历过这么多故事。
他像是从玻璃隧道看海底生物的游人,有那一层玻璃相隔,那深海中的危险与杀戮,都在他的空间以外露出了獠牙。
而他并不是其中之一。
“小惟都和我说了。”
吴启思试着开口,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唐艺惟告诉他的那些事,他至今也没法理解消化干净。
他没有办法改变他叔叔和他血缘上的姑姑所做的那些事;没有办法让那个叫陈雅云的姑娘活过来。
他更没有立场谴责严修筠明知一切而不说明,因为对方不仅没有把他吴启思和吴哲茂所做的那些事混为一谈,甚至给他安排了一个衣食无忧的后路。
他的亲人毁了对方的安宁,而他没有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已经是他的最后的恩怨分明。
他好像欠了对方东西,却不知道该怎么还回去。
倒是严修筠打断了他的思考:“唐小姐还好吗?”
吴启思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让人不知道他是想说“还好”还是说“没事”。
“我和晚晴都会感谢她,有她的证词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线索,让我们夫妻能够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