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城市都以河为隔,一半儿庄严肃穆的古老着,沉淀着历史和秘密;一半儿朝气蓬勃地崭新着,洋溢着希望和新生。
伦敦也是如此,泰晤士河沉沙汹涌,波涛分割了灯火璀璨的新区和由肃杀塔桥无言镇守的旧城。
布兰迪的车子顺着小路前行,一路开进了晦暗的夜色,这片街区越往前,道路的宽度倒是没怎么变,但是横七竖八的垃圾桶和逼仄的空间越来越让人不舒服。
即使是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向往的繁华城市,也有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
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晚上,此处却已经少见人影,流浪汉抱着看不出颜色的一团被子,手上叼着一颗味道呛人的烟,不怀好意地朝路过的人露出一个参差不齐的笑容;黑人和印度裔明显增多,三三两两地聚集在小巷中,叽里咕噜地低声交流着普通人听不懂的消息,而有行人经过,那略带恶意的哄笑就会变成短暂的静默,像凶狠的猛兽无声掂量着猎物的斤两几何。这些人里,可能有抢劫杀人犯,也可能有瘾、君、子。
布兰迪的装扮和这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但是他的姿态并不显得无所适从。
暗中观察的人拿不准他究竟是衣冠楚楚的“同类”,还是能捞一笔的潜在“雇主”,一时之间,并没有人轻举妄动。
布兰迪无言冷笑了一声,等着群蠢蠢欲动的家伙已经开始按捺不住嗜血的本能,他便一个闪身,拐进了深巷中。
深巷里空无一人,一个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关了门的老酒吧大门被烈火烧成碳色,漆黑的墙上,涂着街头艺人无聊之余的荧光色涂鸦,布兰迪凝视了那个涂鸦一秒,转身拐上了大路。
那群藏在黑暗里准备从他身上捞一笔的废物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白,到手的猎物怎么可能从自己眼前消失,就像他们永远也想象不到,自己曾和他们一样,是蛰伏在这黑夜里、等着磨牙吮血的一员。
“帕利斯卡”是养父的姓氏,而布兰迪并不知道自己的本来姓名是什么。
他是养子,他的亲生母亲不知和什么人生下了他,很快发现无力抚养,于是把他送给了伦敦一户人家,这家人姓“帕利斯卡”。
布兰迪的养父曾是皇家海军的一员,在二战战场上受过伤,退役后凭借抚恤金,和妻子一起在伦敦开了个小小的酒馆,收养了一个孩子,便是布兰迪。
战争改变了这个世界上太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这个退役士兵原本的脾气秉性,他厌恶战争又怀念战争,相对平静的生活让他觉得不够刺激,所以他终日酗酒,靠酒精麻痹大脑获得灵魂的慰藉。他在醉生梦死中怀念他昔日的英勇,侮辱谩骂和暴力,成了他宣泄这种怀念的出口。
英勇的士兵是国之栋梁,但是没有人愿意忍受一个整日醉醺醺如疯子一般的丈夫。
布兰迪的养母在暴力威胁下战战兢兢地生活了数年,终于鼓起勇气,逃离了这个魔窟——只可惜,她自顾不暇,并没有想过带着年幼的布兰迪一起。
布兰迪至今记得养母含泪的最后亲吻,记得她消失在巷子口时,那有如惊弓之鸟的背影。
那亲吻可能是滚烫的,带着希望又带着绝望,但是多年以来,布兰迪宁愿相信养母已经死在了外面——因为如果她活着,他就无法克制住自己想将她挫骨扬灰的欲望。
因为她把年幼的自己,一个人,留在了地狱里。
那拨不开迷雾的童年让布兰迪很快沦为问题少年,嗑、药,抢劫,酗酒……他一点点地成为和他养父一样烂泥扶不上墙的垃圾。
而这个“垃圾榜样”,直到死亡,才终于体现出了一点他作为垃圾的最后意义——让布兰迪从烂泥潭中清醒。
那是一场大火,布兰迪难得没有喝得醉醺醺,于是他成功跑了出去,而喝得醉醺醺的那个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布兰迪很少去回忆养父的死亡,没有人因为他在熊熊大火中没有去救养父而苛责他,而只有布兰迪自己知道,其实他本可以。
但他看着逐渐烧起来的火,缓缓向后退去,等到那原本勉强能看到里面的入口被火舌彻底吞噬,他才“惊慌失措”地,大呼救命。
他确实可以选择冲进去,把那个被酒精泡得骨头都朽烂了的男人拖出来。
但拖出来以后又如何呢?
他不无嘲讽地想,说到底,人只有自己才救得了自己。
那场大火过后,他好像终于摆脱了一场经年纠缠他的梦魇,他开始醒悟,开始自救,开始想要回归“正常的生活”。
他回到很久没有回去过的学校,开始学习,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开始恋爱,甚至开始制定未来的目标——养父的葬礼上,他对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印象深刻,年轻人能和所有人谈笑风生。
按照辈分,他应该是布兰迪的堂兄,而这个堂兄,在英国的海关工作。
而在那时候的布兰迪看来,那恐怕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羡慕的工作。
那时的生活开始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是似乎又不算那么好。
高中毕业后,布兰迪和女友都没有钱继续去读大学,所以他们只能打点零工糊口,日渐窘迫的生活让两个人之间性格的矛盾逐渐凸显,争吵成为家庭便饭,布兰迪不止一次想要把拳头挥向女友那争吵中面容扭曲的脸,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而在自己把拳头挥出去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那个被烧成灰烬的“垃圾”——他居然远在地狱,也潜移默化地同化了他。
生活不顺,工作又给了他致命一击,原本还算热情的“堂兄”在听说他也想要进到海关工作的时候,露出了一个“你在开玩笑吗”的表情。对方也许无心,但是布兰迪已经忍受不了任何一点儿轻蔑的情绪,从堂兄的家里离开,他独自一人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的“自救”之路走到一半,好像突然再次走到了断崖边。
山崖下白骨累累,他往前迈一步,也足够他粉身碎骨。
而这时,他和女友同在打工的餐馆遇到了一点麻烦——老板嫉妒隔壁的中餐厅生意火爆,便举报了对方使用非法劳工,而老板没想到,中餐厅的老板娘很有背景,反过来使用手段,把他们的餐馆逼到开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