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来看惯了丹姬的乖戾冷僻,明了她心性如此,姥姥都不说什么,我也就随她了。
一双洁白素手慢慢地勾开垂地的罗帐,姥姥靠在粟玉芯苏绣软枕上,脸色上虚浮一层青白,昔日如瀑墨发隐隐地映出银色,女人的苍老总是迅速的。我第一次见到姥姥的时候,她还俨然是一名三十余岁的美妇,现在世事沧桑的痕迹已在不着意间漫溢上眼角。
“姥姥。”我唤道。
“琅嬛,扶我起来。”一双凤眸光泽褪去,但是威势犹在,我们默默地将她扶到外室。
姥姥端坐在一张镌刻展翅凤凰的檀木大椅上,身着月白色寝衣,肩上搭着一件白狐裘披风,眼眸中如潮潮的夜雾暗卷月华。
“姥姥。”我试探地喊了一声。
“琅嬛,你过来。”姥姥朝我一挥手。
我向前几步,温驯地跪在她的膝边。
“姥姥大限将至,天命如此,与人无尤。”姥姥目光清矍不似一个垂暮之人,“此后伏眠中的一切事宜都由你做主,四名姽婳也将以你马首是瞻。”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极相像的面容,我丝毫不怀疑我们有血缘之亲。但是她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得太过突兀,猝不及防间,她告诉我母亲真正的身世还有这身世后隐藏的巨大秘密,就好像一代的重债辗转到我身上,她要我无条件地接受,要我担起母亲逃避的责任。
她朝后扬手,侍女离陌垂眉,双手奉上一只雕工精致的狭长云檀木盒,打开后里面卧着一卷浅银莹然的玉帛,似乎有铁画银钩的墨色笔迹,带着书写时的劲道深深地印出来。
“琅嬛,我念一句,你也就重复一句……”她威严地命令道。
“姥姥。”我抬头时,眼底暗蕴着盈盈润泽的珠光,打断道:“我来漠北五年,为什么姥姥之前不来找我,非要到这时候才派人找到我呢?”
姥姥看着我冷哼一声,“在男人那里多吃点苦头,省得跟你母亲一样无知。”
“是因为琅修圣女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伏眠面临着后继无人的窘境,姥姥才会找我回到伏眠。”柔软的舌尖上好像滑过尖锐的冰凌,我道:“其实姥姥还是介怀我母亲当年的叛离,介怀我身体中有一半胤朝的血,若是琅修没死……”
平澜无波的言语下,暗藏着的却是雷滚九霄的震动。心知肚明的一些暗昧,就像一滩淤积的脓血,当挑破那层薄薄的包衣时,还是会血流横溅。一旁立侍的姽婳皆是惊得脸色骤变,一个个噤若寒蝉。
“碰”,一盏影青釉刻划莲花纹的茶碗被掷碎,滚烫的茶水夹着郁青的茶叶四散流淌开去。
“琅嬛,你……”姥姥的两侧颧骨泛起异样的潮红,指着我的手不住地颤抖,“她是绝对不敢这样跟我说话的。”
“所以我并不是她。”在滚烫的茶水要漫及膝盖的一刹那,我优雅地起身,也许换做她的话,她会继续跪着默然承受。
姥姥强压下咳嗽,喉咙里的声响到唇边绵延成几声笑,“那我倒要看看,你心性里是柔弱多几分,像她。还是刚烈多几分,像我。”
我神色澹澹地看着她,她启唇极重咬出几个字:“杀母之仇,你敢不敢报。”
我一时震悚,愣愣地在原地。
“姥姥!”元君像是顾不得了“噗通”跪下,神色中是罕见的忧虑,“您……要三思。”
“扶乩,你来说。”姥姥看都没看元君一眼,指着扶乩说道,扶乩清素丽颜中透出踌躇,丹姬却是一贯的神色清冷,局外人一般地看着我们。
“是谁?”我强行按压着心中困兽般挣扎着要逃出的情绪。
“你说,我们要听的都是实话。”姥姥凌厉的眼风剐在她身上,良久后,扶乩说道:“圣女,是耶历歌珞。”
我莫名地笑道:“是真的,还是在骗我?”
“没必要骗你。”扶乩眼神淡定,“当年夫人用计让他在邱鹿原大败,激怒攻心之下他曾出手打了夫人一掌,夫人不知为何没有抵抗,那一掌之力却让夫人武功尽废。”
凤祇女子没有武功护体,很难活得长久,武功尽废后她与半死又有什么区别。我在元君身侧缓缓地蹲下来,问道:“元君,五年前夜闯帝都丞相府,出现在妈妈旧楼的人就是他吗?”
一声“是”随着元君沉沉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那场拖垮了林氏与颜氏的锦溪案也是歌珞幕后操控,薛式在胤朝加以斡旋,为的就是报复夫人。夫人不想连累他人,六年前刻意在集州假死,安排好一切后北上,就是为当年的恩怨做一个了断。”扶乩说道,每一个字从她口中说出似有千钧分量。
在集州她果然是假死,那么在集州被盗走的骨灰也定然不是她的。“然后呢?她死了?她既然死在北奴,那么她的骨灰又在哪里?”我有些木讷地问道。
“在北奴王陵。”姥姥略带浊音地回答,“就在那里被锁了五年,耶历歌珞就等着自己死了,入王陵后还有浣昭给他生生世世地陪葬。”
我感觉体内原来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下来,攥紧的手指一用力,指甲就如利刃般的割破手心肌|肤,在素白的裙裾上洇湿出一朵一朵嫣红的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