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死死抵住他欲上前抱我的双臂，上了发条一样的嘴里吐出的是没有感情的词句：“我不走！我不跟你回去！……不回去！我不走……”
“叶轩！”苏辰的声音急切而伤痛，却恍惚地如来自天边。然而我顾不上那么多，只知道自己这次绝不能妥协。于是我拼进了全身力气要将他推开。但他的手那么用力，似乎要将我抱进骨血深处。我一下想起了他和我表白的那个晚上，他也是这般用力地抱住我。他说他看见家里没有亮灯，他以为——我走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快有一年了吧？时光过得如此之快，在我还没有畅想够未来的日子时，已倏忽走到了终点。以前是，现在也是。我的脑子晕晕乎乎，但记忆却在这混沌里维持着病态的活跃与清晰。那些纠缠了太多过往的记忆像一只只手，卯足了劲要将我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去。有一层层的冷汗在背上漫延而过，所过之处如同生起了细密的芒刺，扎得我不寒而栗。我的眼前晃动着他的脸，和记忆中的容颜交叠而至，然而最清楚的，却是他几乎不曾在我面前表现的惊慌。
苏辰，温润如玉，翩然谦雅，是我少女时代的每一个梦中都不曾漏掉的美好。然而他最终给予我深刻印象的，却是那晚焦急而不安的脸。他……也是害怕的吧？怕我离开，怕我走掉。所以一次次用尽这样的方式来守着我，来鼓励我，可是，苏辰，我终是要毁约了。
你我的约定开始得太早，在我记忆里已经和生命之始模糊成了一样的存在。只是我终究不能和你一起完成它。我想起很多个春雨潺潺的夜里西索的雨滴声，年少的我曾靠在床头，于轻寒枕上细听窗外雨，想象着有很多的种子在这样的夜里欣欣生意。然而我却忽略了，这种夜里，同样有很多东西被一层又一层的雨水淹没，直至埋进大地的深处，静静腐烂。那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轮回与祭奠，是繁华灿烂的春光后必然的埋葬。
叶轩太懦弱，太胆小，她面前的困难那么大，她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去克服。你向来宠我，能不能再纵容我一次，让我逃一逃……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无力自拔。脸颊烫得好似要冒烟，神志也越来越不清楚，迷茫的视线里看见苏辰的双眸越来越近。我的心里又惊又痛，却鼓足了劲要将他推开，手忙脚乱间脚跟磕到床尾，我一下疼得蜷起身子，却骤然失去重心，一个倒栽葱就往床下跌去。苏辰被我这一系列动作弄得措手不迭，刚要去抚我的脚，又赶着过来捞我的头。
我被他护着头，只轻轻地在地上蹭了一下。处于紧张状态的人反应都特别灵敏，我也不例外，害怕被抓回去的心理让我的身手异常矫捷，一个转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苏辰还要来搂我，我一惊，“哧溜”一下从他身下躲过，跑了出去。
头昏脑胀，慌不择路。我根本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躲，跌跌撞撞间就往楼上跑去。也许是我们的动静太大，也许是林晓安已经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总之当我一抬头，刚好看见她从楼梯口出来。
“叶轩！”苏辰的叫声跟我一样嘶哑，一把从后面搂住我，林晓安被我们吓了一跳，赶紧跑下来给她偶像为虎作伥，一起抱着我：“宋老师，轩轩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紧张，我的头更昏了。
“她情绪太激动！”苏辰的呼吸响在我耳边，我浑身一个激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挥出手臂，我想我多半已经疯了。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直觉和害怕让我像一头困兽一样慌乱地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出口。我不知道束缚着我的究竟是什么，我只感觉再这样被他们抱着，我就要窒息了。
窒息在他们的捆绑中，窒息在我们看不见见光明的困顿里。
头脑一片混沌，我只知道拼命挣扎。手舞足蹈间，我似乎碰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接着是一声尖利的叫喊。那声音那样惊慌、害怕，以致于声调都变了。这刺耳的尖叫划过一室喧嚣，像一柄利刃划过上好的丝缎，有着让人惊诧的疼痛。
我瞬间停止了动作。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一下就傻了。
林晓安蜷缩在楼梯下，脸白得如同一具尸体，她的双手紧紧扣在腹部，而她的身下，漫延出一滩血。
我懵了。
这些血，鲜红刺目一如我记忆中那昏暗的一天，它们无数次闯入我的噩梦里，带给午夜梦回的我数不清的害怕与绝望。我曾在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里，梦见苏阿姨恬淡微笑的面庞，然而一转眼却变得恐怖而狰狞。我撕心裂肺地喊她，却换不回一点点回应，仿佛那一开始的微笑，也有了怨恨恼怒的味道。而噩梦的结束通常是我骤然的惊醒，月光清冷，提醒着我那个美丽骄傲的女人已经化作了地底的一把齑粉，永不见天日。
那样的夜晚通常是痛不欲生的清醒，我发了疯一样用被子将自己裹住，期望以此来抵挡那从四面八方涌进身体的寒意。
这些长年累月的自责与恐惧让我疲惫而害怕，如今，漫延在地板上的血迹像是记忆里骇人的野兽，刹那冲破了长久禁锢的牢笼，嘶吼着要把我拽往另一个更加恐怖的现实里。我无力多想，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脑子里反反复复回荡的都是林晓安那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直到苏辰蓦地放开我，一个箭步冲到楼下，我才从混沌里骤然醒来，跟着奔下去。
苏辰双手搂着林晓安的上身，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惊慌。林晓安半闭着眼睛，已然快要昏厥过去，疼痛让她的额头布满汗珠，脸色也显得异常蜡黄。
“轩轩……”她艰难出声，我一下上前握住她那双沾满鲜血的手，脑子里似乎被塞进了冰雪，四肢百骸都是刻骨的寒意。“不要告诉……家言……”她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挤出了这几句话，我心下一凉，她却已经晕了过去。
“晓安！”恐惧和惊恸让我的声调都走了样，她的手从我手上滑下去，似乎要把我的呼吸都带走。我知道我应该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也知道我不能这样死死地抱着她，然而我的四肢都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根本没有任何动作。我努力想站起来，却徒劳地发现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我从来都不知道早晨的阳光也会这样刺眼，照在光洁的地板上简直让我像瞎了一般的难受，浑身都是汗，苏辰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却什么也听不见……血怎么还在流，它们争先恐后地从林晓安的身体里闯出来，我却感觉是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样，让我越来越冷……
“小轩……”是苏辰在叫我，我恍惚地回头，却在转头的刹那被阳光迷了眼，猩红的颜色和刺目的光晕让我有了呕吐般的幻觉，我再也忍受不了，身子一软往地上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