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一阵无奈,想不出任何能安慰她的话,只能默默地望着火堆出神。此时此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举动了。因为真正的伤心是任何安慰都侵蚀不了的。
思思呜呜的哭声伴着呼啸的北风,令深邃的夜空平添几分慑人的凄厉。天气很寒冷,却冷却不了她的泪水,只冻出我几个寒颤。她哭了一会儿,抽泣声才慢慢收住,泪水在她脸上留下了轨迹,映着火光,脸色苍白得凄凉。我忍不住伸出手搭着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她看着我,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抑制住泪水,凄然道:“从医院出来后,我爸更加颓废,身体状况与心理压力令他日渐消瘦。那时候他每餐只能吃一些比较清淡,比较粘糊的东西,还有每天大量的药物,身体很快就被洗劫一空,才短短的一个月,他已瘦得只能用干瘪来形容了。走起路来就仿佛七八十岁的老人,举步维艰,有时气力不足还得扶着墙喘气。”思思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爸爸遭受这样的痛苦?在家里我爸爸是最疼我的,从小无论去哪他都会牵着我的手,我觉得他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他的手就是我的安全感。可后来当我去牵他扶他,看着他憔悴的面容,才忽然发觉他是那么的可怜,那么的孱弱。可他每次看到我哭的时候,总会反过来牵我的手,勉强挤出笑容对我说,不用怕,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只不过状况不同而已。”她捂住自己的脸,竭力抑制住泪水,却终挡不住情绪的爆发,放声大哭起来。
我心里也跟着悲痛起来,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紧紧握住。有时候安慰是不需要语言的。
过了很久,思思才止住哭声,从兜里掏出手机,茫然地盯着屏幕,而后哀痛道:“虽然过去那么久,但我手机里仍然还存着他的电话号码,每次看见,总忍不住心里一阵绞痛。我知道以后永远不会去拨这个号码了,可就是舍不得删除掉,我总觉得他始终没离开过我。”
我心里一震,忙放开手,环视四周一片深邃的黑暗,不禁打了个哆嗦。
“在他最后的一个月里,他没吃过任何东西。他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一吃就咳嗽个不停,所有东西一到喉咙都会全部退还出来,所以只能靠输液维持养分。可最可恨的是喉咙里的毛病并不消停,大量产生浓痰,需要一直将它咳出来,不然它就永远噎在喉咙里,但一直咳嗽,可当真是一件要命的事。你知道生不如死的感觉吗?你不知道,如果你没亲眼见到,根本就想象不到。我爸被那种感觉折磨得惨不忍睹,一直要求停止输液,可一旦停止输液,他就挨不了多久了。最可悲的是,如果不输液,不单他在等死,我们无异于是在等着他死,这种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
“既然那样痛苦,早一天解脱对你爸来说也未尝不好,只是苦了你们这些亲人了。我能想象那种心情。”思思的哭声牵动着我,像传染病,令我也泛起不堪的心酸。我转过头,看到她扭曲的面容,心头一热,顿生一股爱怜之情,不禁再度握紧她的手。
思思抬起头,与我对望,眼里似有欣慰之意。她勉强一笑,也握住我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我不敢与她作指力之争,任由她捏着,暗自咬紧牙关,因为她的指甲已经嵌入我肉里了。思思丝毫没察觉到我神经的不安,只因我面上始终从容。她深深叹了口气,黯然道:“有时候想起,我真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能够理解他生前那一段颓废的行为,为什么心里要对他诸多不满,为什么还要给他白眼,为什么我这么可恨。每当想起这些,我真恨死自己了。爸爸这一生中最疼最爱的就是我,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刻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忽然伸出另一只手,也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膝盖上,几滴泪水掉落在我的手背。
我心里莫名一骇,忙缩回手,尤感惊悸。但几秒钟后我便后悔了,暗恨自己失常。再想去牵她的手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了。
思思看了我一眼,很快垂下头,脸色更加黯然;她双手合十,夹在两腿间。低声道:“对不起。”
我尴尬得说不出话,心里虽有强烈无比的解释欲望,奈何喉咙忽然像敌占区被封锁了起来,全部话语都被囚禁在肚子里,活动范围仅够与五脏六腑交流,未能远涉到思思的耳朵里。急得我恨不得以捶胸顿足来表达自己的歉意,又恨不能如此。
思思中断了我肚子里的会议,冷声道:“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些事,但我知道当我说出来了,我肯定会控制不住。”
“我能理解你当时和现在的心情,肯定是心如刀绞的痛。”
“心如刀绞?我觉得心如刀绞还太过轻微了。当我看着爸爸被抬进棺材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碎得完全消失了,那种感觉是空有悲痛却无处寄托,就像我的全部在一瞬间都被摧毁掉一样。”
我默默地伸出手将思思搂住。我坚信此刻没有比这样更合适的举动,因为电视里所有剧情都是这么演的,百试百灵。天色昏沉得仿佛这世间没了方向,月亮隐匿在云后已无足轻重,就像站在最后面的围观者,只起到点缀作用;夜露已悄无声息地披在我们身上,触及思思衣服的那只手,只感觉到一阵湿冷在手心徘徊;火光中的野草,露水莹莹。等了半响,不知道是剧本不同还是她篡改剧情,并不将头靠在我肩上,反而捧住我搂在她肩膀上的手,再次放到了膝盖上。在这个场景里,我只不过是配角,自然要配合主角,于是我在心里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这次怎么样都不能撒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