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噗嗤一声笑了,“你是傻子吗?”他说,“连自己是哪个宫的都不知道。”硕塞一直说话不太好听,可她听了也不生气。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怪女人一个一个把鸟蛋装在了她的麻纱手绢,轻飘飘地说:“我这个傻子知道烤鸟蛋——你知道烤鸟蛋吗?”
她带着孩子们去了池塘后面,拿木簪子挖出了好多湿泥巴,均匀的抹在鸟蛋上。
“你们三个别杵在这儿呀——去,帮我捡些柴火来。”
怪女人说完,就弯身去捡地上的枯枝了。她对别人下达命令是那么的自然,仿佛从来没考虑过别人会拒绝。阿图和两个哥哥都是当惯了小主子的人,可是莫名其妙地听她的话照做了。怪女人用石头做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用枯枝生了一堆火,煨起“泥巴蛋”来。
很快,“泥巴蛋”发出一阵阵裂壳儿声,四哥急得站起来说:“哎呀,蛋破了!”
“破不了!”
“破了!破了!”五哥尖叫着,躺地上直瞪腿。
“都说了破不了——我烤的蛋我还不知道吗?”怪女人胸有成竹地说。
烤好了,她用树枝把“泥巴蛋”拨了出来,这时的“泥巴蛋”的外壳一个个变得膨胀、龟裂、冒着热气。她先把火给灭了,再拿了块尖石头,把“泥巴蛋”砸开。孩子们被香气所吸引,伸手碰了碰,即刻缩回来。
“别动!”怪女人制止说:“我剥给你们吃!”说着,她剥了一个放进四哥嘴里。
“哇!好烫!”四哥急着吃鸟蛋,抖着舌头说:“香死了!”
咕噜……阿图猛吞一口唾沫,大叫:“我也要!”
三个孩子嘻嘻哈哈地把烤的鸟蛋都吃光了,怪女人只吃到了两个,不过她也不太在意,一派悠闲的样子。
“怪女人,我们下次还找你玩!”五哥叉着腰,大刺刺道。
“都说了我叫陶如格——你这小鬼头真讨厌!”
孩子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喜欢这个嘴巴跟刀子一样厉害的怪女人。
伺候的下人们循着味儿找过来了,三秀也过来了。“阿图,阿图!”她急切呼喊着。
“你就是阿图?”怪女人转过头来,“那你就是秀?上次蒙古八旗大会挨打的秀?”
三秀笑而不答。虽然她的眼睛只闪过一瞬的惶疑,似乎听不懂蒙古话。怪女人还是看出来了,用汉话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刘三秀?”
“是我……”三秀说。
所以那个眼神不是错觉,怪女人继续说道:“我叫陶如格,我也是汉人。”
她那带点儿漠南口音的汉话,说得十分字正腔圆。
“怪女人,你是海兰珠的侍女吗?”
阿图抱着三秀的脖子,直愣愣地抬头问。她听了陶如格和三秀用陌生的语言对话,不知怎的,便想起婚礼那天见到的海兰珠了。
陶如格看了看她的脸:“是啊,”接着眯起了眼睛,“你这小不点挺聪明的嘛!”
“不要叫我小不点!”她气冲冲的。
“可以,”陶如格说,“那你也不要叫我怪女人!”
阿图点点头,暗想口头不叫,我心里可以叫。在她的想法里,“怪女人”比“陶如格”这个名字有趣多了,也亲切多了。按照她的经验,大人们总是禁止小孩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爬树这种事,他们便只好趁午休的时间溜出来。阿图表面上很听话,其实私下里还是想尽办法我行我素的。
阿图没想到的是陶如格居然和她一样不遵守诺言,向海兰珠描述今天的事情时,陶如格是这样说的:“我中午和一个小不点,两个小鬼头烤鸟蛋吃,你猜他们是谁——颜扎氏生的四阿哥,去世的叶赫纳拉氏生的五阿哥,还有你姐姐的五格格。”
“颜扎氏?”
“是啊,就是佩刀侍卫安达礼的亲妹妹。我跟你提过的,四阿哥自己不小心摔伤,躺了两天,她却非要责怪乳母,跟大福晋闹着要换教养嬷嬷的那位小福晋。”
“她的哥哥安达礼听说也是我们科尔沁草原出来的。成天跟在大汗身边形影不离。”
“可不,还是个包衣呢!后来入了大汗的青眼才编入了八旗,当了佩刀侍卫。”
“这么说,她的出身很低了。”海兰珠蹙眉道:“她的四阿哥,跟一早就没了亲娘的五阿哥,都是身份低贱的庶出子。听说两位阿哥在宫里横行霸道,为什么没人管教呢?”
陶如格笑道:“谁敢管教呀?主子再小,那也是主子——再说了,满人和汉人一样,是期望越多管教越多。对于低微的庶出子,管教还有必要吗——出息的可以建立军功、升官封爵。窝囊的可以享受俸禄、混吃等死。总而言之,母家身份再低微,始终是大汗的骨血,天底下最尊贵的金枝玉叶呀——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有了。”
海兰珠微微一咬唇,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驯的亮光,忿忿然道:“这样的金枝玉叶一辈子看他人脸色活着,还不如当个乡下土财主!”
陶如格低头一笑,柔声细语道:“你的孩子不会和他们一样。”
海兰珠摇摇头:“就算不是庶出子,也会一辈子不自在。我还是不生孩子的好。”她缓了口气道,“而且,我不想乳.房.下垂,肚皮涨大,然后被没良心的男人嫌弃……”陶如格望着她直笑:“可你不生孩子也会被嫌弃啊!”海兰珠一愣,吃吃地笑道:“那总比变得又老又丑好!大汗的孩子那么多,我求他过继我一个不行吗?我看阿图就挺不错的。”未等她说完,外面鼓乐声连绵响起,明黄色的御辇出现在宫门前,一个小丫鬟进门禀告说:“主子,大汗来了。”
果然皇太极进来了。他在宫人们的拥簇下快步走到海兰珠的身旁,牵住了她的手:“你们主仆俩又在聊什么呢?大老远听见你的笑声。”
“大汗,主子说她不愿给你生孩子!”陶如格抢白道,海兰珠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
皇太极听罢模糊地微笑了一下:“你怎地不愿?”
海兰珠莫名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她向来信任自己的直觉,但她的经验告诉他皇太极并不是容易动怒的男人。他不像林丹汗,拥有一种倔强而暴躁的天性。林丹汗十分喜欢她的活泼、娇憨、快乐和妩媚。即使是女人中最受宠的她,也无法使林丹汗身上那种破坏性的东西完全消失。她的侍女说,汉人有一个关于“龙之逆鳞”的说法,传说中龙的颈部有一块鳞片是倒生的,一旦被谁碰到,龙就会疼痛难忍并杀死这个人。海兰珠能清楚的知道林丹汗身上,那块“触之必死”的“逆鳞”长在何处,可她却对皇太极的心思完全摸不着头脑。
海兰珠默不作声,她知道皇太极与她遇过的男人相比,简直是一个怪人。这种古怪和她的妹妹十分相似,因为这种古怪并不是疯狂。他们俩永远不会像一个草原牧民那样喝得烂醉如泥,赌得忘乎所以,或者被一个人迷得神魂颠倒,被一句话气得行凶杀人。他们的古怪在于生活中一点一滴温柔、文静、庄严、得体的举止,他们就跟庙里的菩萨一般,永远都是完美的,但也是遥不可及的。的确,他们让人欣赏和喜欢,可他们无法让人亲近。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海兰珠也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如果皇太极愿意揍她,或者用脏话骂她,她反而会开心些,因为至少她不会觉得永远像是“隔了一层”。每次见到他,海兰珠都要强打精神,努力装作一副温顺、听话没有主见的样子。自从装病以后,皇太极几乎每天都会来她这里探望,这也让她越来越烦躁不安了。
“大汗,我不是不愿生孩子——太医说了,我身体虚弱,必须得好好静养着。”海兰珠笑了笑,心却开始往下沉。
她偏头一笑的样子,带着几分天真无邪,也让她明媚的容颜更加迷人摄魄,美到让人不忍移目。
可是这样的美丽偏偏灼伤了皇太极的眼睛。他瞥了陶如格一眼,这个侍女何等聪明,立刻退出房内,轻轻掩上带了铜环的门栓。他这才凑到海兰珠的耳边,悄声问:“你是不是不愿给我生孩子?”
海兰珠想躲,却不敢躲,只好咬唇看着大汗,迟疑着说:“我怕生孩子。我怕变老变胖,变成一个丑老太婆。”
皇太极眼中神光一闪,柔情愈浓:“怎么会呢,我的海兰珠不会老的。”
她有些气闷,低声说:“你的妃子这么多,何必非要逼我生孩子?有的是女人愿意给你生。”
皇太极温声道:“别说这种负气的话,你身子一直弱,可毕竟年轻,你妹妹布木布泰还生了三个女儿,你怎么就不能生了?你还要给我生儿子呢!”说完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爱生就让她生去,反正我不愿意生。”海兰珠愤怒地说:“我求求你不要逼我,当初就连林丹汗都没有逼过我,反正他的儿子多,要不是我哥哥逼我嫁过来,我还——”她正想说“我还不会嫁给你”,因为陡然惊醒而收口,可是皇太极已经被她的态度激怒了——在林丹汗死后归顺的三个哈屯里,就连身份最高的娜木钟也不敢对他如此说话。他一双眼睛寒光四射,海兰珠竟不敢看他——这样明目张胆的闪躲让他越看越气,他把桌子一踹,瓷器“唰”的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海兰珠吓得大叫,跌倒在地上,望着他离开的身影大声哭泣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