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那是我懂得讨他欢心。不然他早让你被饿狼叼走了。阿巴亥,我告诉你——女人只有讨男人欢心,她才能保护她爱的人!阿巴亥,我的女儿,你要记住这句话。”
奴尔哈赤坐在火堆旁的羊毛毡子上,他身材高大,腰背挺直,与娇小的阿巴亥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对她一眼也不看,始终一声也不吭。这是他们两人的初次见面,那沉默而压抑的“坐帐礼”。阿巴亥紧张的打量四周,这是一个简陋的桦树杆和兽皮搭成的毡房,只有那盏刺鼻腥臭的动物油脂点燃的灯闪闪发亮,多少消融了那气氛中的原有的陌生和冷清。
她听说他已经四十三岁了,这在乌拉部众人眼里是一个老头子。阿巴亥印象中,到了四十三岁的男人,头发会掉光,牙齿会变黄,皮肤总能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可身边这个人却是眼神炯炯,身强体壮,她不禁暗暗为之庆幸,心情也随之轻松愉快了。接着她朝他看了过去。她听说奴尔哈赤这个名字,是源自对野猪的崇拜。她听说过猎人们流行“一猪二熊三老虎”的话,一旦碰上便是一场只能蛮干的殊死较量。她只是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高大而温和的男人,会是让整个建州女真闻风丧胆的霸主。她把手伸了出去,然而这全是白费力气,因为他一直连眼皮也没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阿巴亥这样暗暗想着,她放在被褥上的手,突然碰到一个又凉又硬的物件。她吓得尖叫一声——沉默终于打破了,奴尔哈赤转过头来,眼中挂着一缕惊讶而怀疑的目光。
随即她忽然醒悟过来,褥子下面放的是一把斧头,这是女真人结婚会在婚床上放的物件。她对自己的冒失一笑置之,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他正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宽容而怜惜的微笑。
也许因为她身上这团火一样的激情,野草一样的生命力,很快的,身边伺候的人们发现,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只要大汗身边有阿巴亥在一旁陪伴,她的机敏和油嘴滑舌的劝慰,总能惹得奴尔哈赤开怀大笑。他爱她,不仅是爱她的青春,爱她洋溢的活力,还爱她可笑的傻气,娇憨的耍赖。她与他接触过的死气沉沉的女人大不相同,那些女人虚乏、胆小、庸俗、无味,活着也跟死了一样被人忽略,沉寂如土。而她,却是壤土里闪闪发光的纯金。
她始终不容于其他部落的女子。首先,她太年轻了,她才十二岁,她还是一个爱笑爱叫的孩子。她高兴时愿意把贵重的珠宝送给一个奴隶,生气时就命人剥光衣服,让她用蘸了盐水的皮鞭抽。小福晋德因泽经常被她打得皮开肉绽。天晓得这是一种什么样奇怪的感情,她的任性和残忍在奴尔哈赤眼中,却是难得可贵的天真。他的女人们嫉妒着,咒骂着,恨不得把阿巴亥的肉一口口咬下来吞落肚。这时,他血液中的野蛮一下子激发了,他像头愤怒的公牛为了她与女人们作对,与儿子们为敌,将犄角对准她和三个儿子之外的所有人——他们爱新觉罗的男人,心底的感情如同高处的湖水,平日里波澜不起,可一旦遇到了时机,就会飞流直下三千尺,天崩地裂,水动山摇,卷起一番惊涛骇浪,引来一场血雨腥风。
这是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一切的阴谋、情仇、冤孽、杀戮尚未开始。
天命五年,奴尔哈赤先后出兵灭了叶赫部与乌拉部,发动与大明国的萨尔浒之战,大胜而归。那时她作为大福晋,满怀厌倦地守在家中。16岁的大儿子阿济格和丈夫出外打猎,她看着年仅7岁小儿子,和长他2岁的二儿子一起玩击剑的游戏。比赛时,多铎被多尔衮打到在地上。
“不算!”他说,“刚刚那一下不算!重来!重来!”
“重来你也赢不了我。”多尔衮没好气地说。
“我赢的了!我赢的了!”见小儿子闹起了脾气,阿巴亥走过去抓住了他,但他却不停地大叫,用拳头打哥哥。
“它在哪儿?”多铎说:“阿玛赏给我的金刀在哪?我要金刀?我要它!我要它!”
阿巴亥吓了一跳,连忙拦住他:“不行,不行!金刀会伤着人!你用木刀,木刀一样威风!”
“不,不!”多铎大叫道:“我不要木刀,我要金刀,我要砍死多尔衮!我要有大本事,我要当大英雄,我要你们谁也打不过我!”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尖厉。
“胡闹!”她气得直接甩了他一个嘴巴,多铎大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泼。阿巴亥只好强忍着怒气把他抱起来,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发,擦干了他的眼泪。多尔衮心里觉得不公,大人们就是喜欢偏心多铎,不由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奴尔哈赤与一男一女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全是怒火,咬紧了牙,一笑不笑——他只有极端愤怒的时候才有这个表情。多尔衮疑惑地看着奴尔哈赤。
这是怎么回事?阿巴亥抬眼看着丈夫,“额娘,他们是谁?”多尔衮说,“我不喜欢他们。”
阿巴亥知道他问的是随行而来的一男一女。她小声解释,女的是小福晋德因泽,男的是八阿哥皇太极。但奴尔哈赤打断了她的话,他一把冲上去拽住了阿巴亥的头发,命她跪在自己的面前。
“贱人!”他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德因泽“哇”的一声放声大哭,她哽哽咽咽,犹犹豫豫,指控阿巴亥与代善偷情。她有根有据的说出,大福晋送食物给大贝勒代善与四贝勒皇太极吃,代善吃了食物,而皇太极接受了却不吃。因此大福晋开始专门讨好代善。德因泽还举报说,举行家族聚会时,大福晋精心打扮与代善眉来眼去,阿巴亥的衣着和首饰都说的一清二楚。她还指证大福晋私藏金银,并把两个地点悉数说出。一处是乌拉娘家,一处是阿济格的府中。
这一桩天命五年的“大妃事件”,给了阿巴亥当头棒喝。奴尔哈赤派人去两个地点果然搜出金银,他当即大怒,离弃了阿巴亥。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阿巴亥带着9岁的多尔衮,7岁的多铎,住在山里一间小木屋里自己打猎煮饭吃。她记得这件丑事传遍了整个建州部落,女人的谩骂声和男人的叹息声像苍蝇一样闻血而来。她从最初的怒不可遏,变成了麻木不仁。
阿巴亥慢慢过着自己的日子,她捕鱼,抓兔,设绳套子,大儿子经常送猎物来给他们吃。她仿佛又回到了7岁那年,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最难的时候连白蘑、毛板栗、野李子都是稀罕物,更何况现在还有肉吃。她不气馁,母亲后来能重新抓到一个男人的心,改变了她们母女的命运。她乌拉那拉·阿巴亥也能做到。
那天多铎是哭着跑回家的,他踢开了吱呀作响的门,看到阿巴亥正在洗蒿芽,锅里煮着猫一样大而肥硕的河鱼,嘴巴张的像酒盅,多尔衮正把一皮囊的羊奶全倒在汤里。
“多尔衮,够了!”阿巴亥急忙阻止,“你这人,怎么不懂见好就收呢?”
门“哐当”一声响了,不停抽鼻子的多铎走进了厨房,他眼睛都哭肿了,身上还有不少的伤。阿巴亥在他面前弯下腰,握住了他的手。“孩子?”
多铎伸手就狠狠推开了她。阿巴亥惊呆了,恍惚地看着小儿子。她眨眨眼。
多尔衮发出一声怒吼,跳了起来,抡起拳头揍了多铎一拳。
阿巴亥气得发颤,喝道:“你,你怎么能打你兄弟?”
“他推你!”
阿巴亥急得跺脚道:“他只是小孩子,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多尔衮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小孩子我也打他!代善和阿敏的儿子们欺负我,他们大家伙儿打我一个,照样被我打败了!”
阿巴亥吃惊得几乎说不出口话来。多铎却突然大吼大叫,边哭边说:“他们都笑话你!他们说我是代善的儿子,不是阿玛的儿子!他们说你偷了钱,还说你是淫.妇!说你根本不爱我,你爱别的男人!你迟早会不要我!”
阿巴亥又伤心又生气,举起手来打了多铎一巴掌,哭泣着说:“你说我什么都可以,可以信别人的话,可以污蔑我。但是不可以说我不爱你……不可以说我不要你……”
那天在喝着鱼汤的时候,她后悔打了多铎,一想到儿子们因为她被欺负了,阿巴亥就觉得心里一阵发痛。她第一次觉得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怒火。她是绝对不能倒下的,她必须重新获得奴尔哈赤的心。她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她要把今日的屈辱千倍百倍的还回去。
千倍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