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恰似一袭若有似无的淡烟轻愁,空惹寂寥。
一支款款天籁,飘逸而空灵,轻如薄雾,淡如云烟,于杏花春雨中袅袅地散淡开去,不知何是琴音,何是烟雨。
不知谁家别院,院门匾额上书写着“淡客居”三字。字体虬劲多姿,笔墨潇洒恣肆,至疏狂处又能蕴秀于拙,当是胸有奇峰丘壑者所为。那门匾字迹被院墙上厚厚的苍苔青藓映衬着,越发地古朴苍劲。
院门虚掩着,从外深望进去,满院簇簇的海棠借着春光大好,正明艳娇媚地烈烈开着,灿若云霞,空里似点染胭脂一般。海棠极盛极美,只与“淡客”不符。原来淡客本是梨花的别称,院中不植梨树而莳海棠,便是徒有虚名。
好在那园子极大,又遍植着美人蕉、蔷薇、缠枝牡丹、芍药、玉簪、月季、荼蘼、换锦花之属,皆争却开绽。粉云堆中,一树梨花拔标秀异,倒也名实相符了。
梨树之下,一白衣女郎盘膝而坐,悠悠然抚着琴。女郎长发披散,倾泻如瀑,委藉于地,彼时烟雨停歇,清风微起,拂下无数雪魄冰魂,恍若冰雪世界般,清冷自又妖娆,青丝与衣裾,轻沾无数。
一曲竟弹毕,女郎方才缓缓抬头,竟有着绝世容光,清清冷冷恍若姑射仙子。她扶着梨树缓缓起身,微微轻喘着,目中盈盈含泪,纤腰约素,身姿弱不胜衣。青葱玉指缓缓抚过梨树,女郎怔怔望着眼前。眼前空无一人,只是她望不断的从前。
良久,女郎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首《卜算子》的作者,是宋人严蕊。严蕊本是官妓,因着朱熹着意诬陷,竟被构陷下狱。此冤案致朝野震动,当时的孝宗皇帝遂命岳霖审理此案。岳霖怜悯严蕊遭遇,有心为其开脱,命其作词自陈志向。严蕊遂作了这首《卜算子》,终得无罪释放。
严蕊有“东君”岳霖作主,而她的“东君”,却在二十年前被逼投海自尽了。她叫苏灵儿,是三十年前朝中赫赫有名的“老四族”中苏家的女儿。
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弘逢龙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晋宁公上官隽获腰斩之刑。
四族一夕覆亡。
老四族男子皆被枭首,而女眷沦为贱籍,大多委身教坊。只是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也有许多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复报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自号“青帝”,组建青盟,以“诛弘贼、清君侧”之名在江南发动□□,叛反朝廷。上官清,便也是苏灵儿青梅竹马。
晋宁公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四族根基又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上官清登高一呼,竟响应者众,从者如云,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朝中人心惶惶,约有主战与招安两派。弘逢龙一力主战,与上官清决战于碣石。
大约是天不遂人愿,上官清最终兵败,落个投海自尽的下场。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碣石之战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氏华棣、许氏许凤卿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近年,弘逢龙更将天子汉安帝逼进兰台。汉安帝大权旁落,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借修仙访道之名,命东宫太子杨慈监国。杨慈根基不稳,不过傀儡罢了。
上官清虽死,义军却隐匿民间,江南并不安稳。弘逢龙便在扬州养了个伥鬼“江南王”。
朝野皆知,时任扬州总管的华棣便是“江南王”,只在江湖中人的眼里,这个伥鬼才是真正的“江南王”。他为弘逢龙监视着整个江南,乃至天下,更为他监视着苏灵儿。
苏灵儿由公侯世家小姐,沦为了贱籍,从云端坠入沼泥。只是她生得极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任她飘零,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自此之后,她便一直被弘逢龙圈禁在扬州明月弄的这座无名宅子里。她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苏灵儿应该是极恨“江南王”的,江南百姓的恨,不比她少半点。然而,他们敢怒不敢言。
有无数正义之士,曾闯进明月弄那进宅子,意图为民除害,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再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民居没有两样,却像地狱的入口,阴森森地立在那里,等着无知的人自投罗网。即使是青天白日,如果扬人要路过那里子,也是绕着走的。
扬人传说,“江南王”要吃人,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每一面墙壁里,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
是以“江南王”之恶,天下皆知,却从来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大约深知自己作恶多端,“江南王”豢养了二十四个悬玉使女。
天底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她们很是暗害了许多对弘逢龙不满的正直官员与士子,也为华棣解决了许多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麻烦。江湖中,悬玉使女堪称臭名昭著。
“江南王”的恶,罄竹难书,要杀他的人,也从来不曾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