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刚下了一场雨,山间雾气朦胧,与周边翠绿葱茏的树木相衬,雾气都染上了青色。
陆敏拾阶而上,走的缓慢,一双眼时不时的看向山腰某一处。
“将军,谢医师还会在这里吗?已经时隔五年了。”紧跟陆敏身后的一位女下属问她。
陆敏脚下的动作停了下来,眼神专注而深情,穿过虚空中茫茫的青雾看向一个地方:“会的,她答应过我,会在这里等我的。”
说完,她像是想起了过往的点滴,抿着唇笑了起来,英气的五官顿时柔和下来。
陆敏不再说话,她穿过翠竹万竿和小桥流水,穿过浓雾与光阴,一步一步迈向心爱的人。
青石台阶终于走完,陆敏抬头,那人就站在廊下,看着道观前还滴着水的老树。许是听见动静,转头看向她们,温柔恬静的脸庞一如当初,只是清瘦了些。
两人就这样遥遥相望着,谁也不主动说话也不主动相迎,让陆敏身后跟着的一众随从都急慌了心。
只有她们知道她们的将军有多盼着这一天。
陆敏毕竟做了五年的将帅,哪怕心中早已滔天巨浪,面上也不变丝毫。
还是谢心先笑了,隔着远远的,说:“外面下雨了,将军还是进来坐坐吧。”
陆敏这才恍然发现,天空中又开始飘起雨丝,连她的头发,都浸湿了一层。她还是默不作声,带着人走到廊檐下。
谢心的视线一直跟着她,见她走了进来,两人的距离不过一尺,可她就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
谢心想笑,当初动不动就撩骚的陆小少如今也会矜持了,只是这矜持有些让她生气。
她偏过头移开了视线,不咸不淡的说:“看来将军这次来,不是为了我啊。”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可落在陆敏耳中,就如千斤顶一样重了。她拿手去勾谢心的腰,可被谢心躲了过去,顿时瘪了嘴。
“阿心,只有你。”
谢心拿眼去瞅她,发现她委屈兮兮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主动去搂陆敏的腰,将头枕在她的肩窝处,说:“我好想你。”
2
烟花三月下扬州。
陆敏作为丞相府最小的一个姑娘,可谓是受尽宠爱,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风风火火就没有她想做不能做的事情。
且她性情张扬,偏偏不爱女儿红装,却爱惨了舞刀弄剑战场上那一套。
也不知在哪个话本子里头看见描写江南烟雨朦胧、青石小巷悠长写意,美人与公子一见倾心的故事。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下江南的好时机,便吵着闹着要去,陆丞相与夫人一向对这个小女儿没辙,再加上姐姐兄长疼爱,也就罢了,随她去,可还是要问清楚为何。
陆敏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身上的罗裙理妥帖,“江南美人多,话本子里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江南,等我给你们带个儿媳妇回来。”
果然,还是不说话不动的时候像个女孩子。陆丞相和夫人不合时宜的这样想。
想过后陆丞相就无奈扶额,“京城里的姑娘就没有你看中的吗?”
他也想为自家姑娘不爱男子而生气,可是都说了这么些年说了这么多次,也不见她改,他能怎样?打又不舍得,这是他亲闺女。
陆敏将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尖一点一点的,“京城里的姑娘都太死板了,全是一个样,谁爱?反正我不爱。”
陆丞相听后也不想再说什么了,冲陆敏摆手,让她出去。他怕再看她几眼要给气的折寿。
陆敏起身,恭敬的向父母亲行礼,随即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身后传来陆丞相的声音。
“去的时候多带点有用的人,别被欺负了。”
陆敏停下来,唇角愉悦的勾起,随后转身往回走,到了陆丞相和夫人面前后,一手牵着一人,左右晃了晃,满足了父母想要个撒娇闺女的愿望。
“谢谢爹爹娘亲。”
陆夫人拍拍她的手,满脸无奈但话语里全是宠溺:“你啊,别被欺负了,可也别欺负人家姑娘,听见了吗?”
陆敏撇撇嘴:“娘,你女儿是那种人吗?”
陆丞相抢先说:“是,那可太是了。”
陆敏:“……”
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隔天,陆敏便带着陆丞相给她选的家仆一路南下,陆敏生在京都长在京都,对外面的世界分外好奇,所以一路慢慢悠悠的游玩,直到一个月后才到了扬州。
到了扬州后陆敏尽往小巷子里钻,一连钻了好几天,天天碰不见她臆想中那个样子的姑娘,也就放弃了。
3
三月,花开正艳的时候。
屋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适宜出行适宜遇见心仪的她。
陆敏坐在窗边,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正在拍板说着最新出的话本子。
窗边临湖,偶尔有风来,将陆敏束起的长发吹起,她偏头,将长发撩到背后,却不经意看见靠栏杆的那张桌子边的姑娘。
她梳着很普通的少女发髻,粉色的衣裙罗衫,偶尔望向下面专心听书,偶尔吃着桌上的饭菜。
陆敏见过不少人穿粉色,无一例外都是显得娇俏可爱,可她却将粉色穿出了白色的效果。疏离,冷漠,而她眉间又自有一种恬静,与周围格格不入,仿佛任你如何喧嚣,她自淡然。
许是被盯得久了,也许是陆敏的视线太过灼热,谢心倏地抬头朝她看来。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谢心一眼就看穿那人是女扮男装,友好的朝她笑了笑,下一瞬就看见那人慌乱的将头转了回去。
“……”谢心。
她长的很可怕吗?
她不知道的是,陆敏转回去的脸上已经晕红了一大片,双手捂在胸口,心在砰砰砰地跳。
这简直就是她理想的媳妇儿!
陆敏平静了会儿,决定主动,她从凳上起身,直直的走向谢心。
此时说书人正好说到精彩部分,谢心停了筷子,专心致志的望着下面,直到面前一片阴影笼罩下来,她才后知后觉的抬头。
陆敏露出一个微笑:“姑娘安好,我一个人有些无趣,不知道能否同坐?”
谢心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不太愿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她还是懂得,也朝陆敏露出一个微笑:“可以。”
陆敏面上矜持,只含着浅淡的笑意坐下,实则内心已经小人在翻滚了。
她好像知道该怎么与美人相处了。
谢心看着对面的人,等了等,还是没见她主动说话,只好自己率先开口:“我叫谢心,你唤什么?”
“陆敏。”
陆敏。
谢心心里默默念了一声,莫名的觉得这个名字异常顺口。
她喜欢舒服,自然也愿意跟她感到舒服的人交朋友。
两人最开始不太熟,只是偶尔你一言我一句的说着话,直到一个时辰后两人才隐约觉得对方性格合自己口味,开始天南海北的大谈特谈起来。
直到日落西山,谢心放下茶盏,起身和陆敏告别。
两人不约儿而同的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住址。谢心觉得没必要,只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而陆敏则是觉得若是有缘定会再见,到那个时候她就不会放手。
而事实证明她两儿确实有缘。
京城来信,作为太子妃的长姐身体不适,看遍了京里的太医大夫却一点用也没有,听闻医圣谢易正好隐居在扬州一带,陆丞相嘱咐陆敏,务必将人请来。
陆敏看完信,脸色沉沉,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智龄小孩。当今皇上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但也都野心勃勃。
陆家是纯臣,只忠于皇上,但她的长姐在四年前就遵旨嫁与太子为妻,现如今出事,她是真的不信有那么单纯。
她推开门,屋外就有人侯着,是京里送信来的人。
“小姐。”
陆敏嗯了一声,问:“查到谢易先生家住哪里了吗?”
那人回答:“查到了,柳新胡同第二家就是。”
陆敏点点头,没有一丝耽搁的就往外走。长姐还在京城生死攸关,她一定不能让长姐出事。
陆敏身边没有带人,她让那些想跟着她来的人都在买来的房子里等着。
等她敲开门,看见从屋里走出来的人时愣了。原本她还准备了很多好听和求人的话,结果现在都忘了一干二净,脑子里就剩下两个字:
缘分!
“是你?!”
“是你?!”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也同时落下,陆敏与谢心面对面站着,都对在这里看到对方而感到惊讶,还是谢心最先反应过来。
她问:“你是来找父亲的吧?”
陆敏眨着眼睛点头,谢易谢心,同一个姓同一个家,她没那么蠢。
“进来吧。”谢心侧了侧身,让陆敏进来。
陆敏提衣走上台阶,走到谢心身边时偏头对她说了一句:“谢谢。”
谢心挑起嘴角含笑望了她一眼,然后走在前面领着陆敏向后院去。
走在路上时陆敏打量了下谢家的院子,不是很大,但石子路两边都种着一些很常见的草药,药圃外面有两个架子,上面正晒着刚采收的草药,风一吹,满院都是药的味道。
陆敏闻着这味道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喷嚏,前面的谢心回头看她,说:“药的味道太浓了是不是?”
陆敏摸摸鼻子,显得尤为不好意思:“有些,闻着就苦,我从小就最怕喝药。”
“那咱们走快些吧,后院味道会淡些。”谢心说着的同时加快了步伐,然后又跟陆敏笑道:“我一开始也觉得这些药闻着就苦,但长年累月和它们打交道,闻着闻着就习惯了。”
陆敏眼光扫了一下那些散发着气味的草药,撇了撇嘴:“要我我可能习惯不了。”
谢心听见笑了笑,没接话,确实很少有人能习惯草药的味道。
到了后院,谢易正在一棵桂树下看医术,他的夫人在一旁纳着鞋底,两人偶尔看眼对方,神情自带温柔。
陆敏看的是一阵羡慕,她也好想有一个人和她偶尔对视啊。不过……陆敏拿余光去瞥身旁的谢心,开心的翘了翘嘴角,她很快就会有的。
“父亲,有人找。”
谢心清丽的嗓音打断她的神思,陆敏看见谢易望过来的眼神赶紧恭敬的行了礼,随后将自己的来意说明。
听完后谢易沉思,医者仁心,他本该对一切找上门来的病人有求必应,但很多年前他曾经对皇室失望从此避而远之,如今陷入两难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没错,哪怕陆敏只说了本名和家中长姐生病,但谢易结合自己最近得知的消息已经可以判断,来的人是京城陆家的幺女了。
他对陆家还是很有好感的,不仅因为陆家是世传的清官之家,还因为当年他一位至交好友因为没将宫中薏贵妃治好被降罪时,只有陆家的老太爷替他说了一句话。
虽然最后仍被降罪,但流放,总比没命强。
陆敏看出了谢易的为难,当年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但父亲的来信里提过谢易隐居不愿出世。原本她还想无论怎样都要将谢易请去京城,哪怕用些非常手段。
但现在,她果断放弃了。
陆敏眨了眨眼,突然想起信中说过长姐的病症,难道父亲早就料到她请不回谢易?
啧,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陆敏清了嗓子,道:“谢先生,小辈知道您的为难,所以并不强求您,但还求先生务必救救我长姐。”说着便将长姐的病症一一叙述。
谢易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蛊,他略一思索,随后起身寻来张纸,将药方写在上头,递给陆敏,还另说了些服药的禁忌。
陆敏喜笑颜开的接过,再三的道谢,她急着将药方送回去,而且现今她知道谢心就住在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一点也不急。
陆敏往外走了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回去向谢易及他夫人恭恭敬敬的弯了腰,一脸歉意道:“陆敏在这给先生夫人提前道歉,那些暗地小人不久就会知道我来找先生,为了先生和夫人的安危,陆家的人可能会暗中保护你们,等风声过了,陆家会替先生重新找个安全的住处。虽是保护,但确实是做了监视的事,还请先生夫人原谅。”
一番话说完,谢易谢夫人和谢心都皱了眉,他们自在惯了,突然告诉他们以后会有人在暗中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滋味……可想而知。
他们不说话,陆敏也不能说话,只能安静的等着,这事本来就是她做得不对。她不带一人堂而皇之的来到谢家,本就存着一些心思。
自从长姐嫁给太子,陆家就不再是纯臣了,哪怕还是只忠于他们的皇帝陛下,但外表上已经被打上太子一党的标签。更何况,陆家本就是皇上给予太子的一个助力。
太子的敌人不外乎他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兄弟,人,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而一个被称为医圣的人,在这种时候就尤为重要。
半晌,谢易才道:“从你自报家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我是医者,医者仁心,你既求到我,我就当竭力而为。”
陆敏的心神被狠狠地震了一下,她在天子脚下长大,见多了尔虞我诈和明哲保身,就连太医院里的那些太医,也都因为长年浸淫宫廷而忘了初心。
“谢谢先生。”陆敏由衷地说。
“不客气。”谢易摇头,接着说,“我与夫人你不必管,自有去处,只是我这女儿……”
谢易话还没说完,谢心就急急忙忙的打断:“父亲,女儿自是陪着您和娘亲。”
谢易再次摇头,朝她招招手,谢心走了过去,谢易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心儿你长大了,行医之人不能仅限于一隅之地,你该出去看看,看看这世间的人和病。心儿的医术是我一手相传,你会让她平安的,是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讲的,陆敏知道。她挺直背,脸上肃穆,向谢易承诺:“是,我会护她平安,以身家性命担保。”
4
往北的官道上,一辆马车和十数匹马正极速而过。
陆敏来时是早春时节,如今回去已经是暮春时分,但靠近南方的地界上还是有许多花儿开的正艳,只是一路向北,景色越来越险峻峥嵘。
陆敏怕谢心无聊,忍着性子陪她坐马车。谢心从来没有出过扬州,而陆敏好歹是第二次走这条路,于是看见谢心的眼神望向哪里,她就立即给出介绍。
这么十天半个月,陆敏练就了一个本事,谢心的眼神只要变化些许,她就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为此,陆敏很是骄傲自豪。
“你在笑什么?”这些天下来两人熟稔,谢心看见陆敏眉开眼笑的样子,直接问她。
陆敏自然不能说实话,她转转眼珠,寻了一个理由:“我是觉得外面的天气很好,想骑马了。”
谢心惊讶中又带着羡慕:“你会骑马?”
“自然会,我以后是要当将军的人,怎么能不会骑马?”
“你要当将军?”谢心再次震惊,望着陆敏小嘴因为惊讶微微张着,她第一次听见女子想当将军的。
陆敏原本说起自己的梦想还是骄傲的,但目光移到谢心脸上时,眼神突然慌乱,她也没见谢心涂口脂啊,怎么唇那么红,红的……她都想亲一口了。
“我出去骑马了。”
陆敏急匆匆的丢下一句话就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留下一脸懵的谢心。
她这是……怎么了?
想不通就不想了,没得折腾自己,谢心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就在她快要去见周公时,马车突然剧烈震动随即停了下来,谢心一头撞到马车上,疼的她眼睛瞬间红了,泪珠蓄在眼眶中欲落不落。
陆敏掀开车帘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幕,美人垂泪的场景美极了,可她无暇体会,都快心疼死了。
“怎么了?”谢心问,她听见外面有打斗的声音。
“没什么,就是一些劫匪,你在车里不要出来。”陆敏取来自己的剑,又拿手抚了抚谢心的长发,眼神温柔的安抚她:“若是害怕,就闭上眼睛。”
说完便钻出马车,在转身的那一瞬间,脸倏忽间冷下来,眼里像淬了毒。
长姐,谢心。
两个她在乎的人,他们都想动,她陆小少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太好欺负了些?
陆敏拔剑。
马车里的谢心听话的闭着眼,人一旦看不见,听力就会尤为敏感,马车外短兵相接的声音、衣服皮肉被割破的声音、压抑痛苦的声音,她都一一听见了,可却神奇的一点也不害怕。
陆敏离开时的那个眼神和动作,一遍一遍在她脑海里回放,她隐约感觉到不对,可她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她也并不排斥这种感觉,这种被人保护的感觉。
打斗声渐渐停歇,谢心想掀开帘子下去看看,手刚伸出帘子,就听见陆敏说:“先别下来,外面有些血腥。”随后就是她喊着随从快些收拾的声音。
谢心无声的笑了,这是关心则乱吗?她是大夫,什么血腥的没见过。
依旧掀帘子下车,可是下一秒,她就愣在了原地,她为什么会想到关心则乱这个词?
陆敏转头就看见谢心呆在那里,神情恍惚,她以为她是被外面的场景吓到了,皱着眉快步上前挡住她的视线。
“怎么这么不听话?让你别下来,吓到了吧?”
谢心抬眼去看陆敏,那双眼里的着急和担心不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她们只认识了一个月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