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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上下左右(下)(2 / 2)

李宗书抢道:“当然是教化之功。性相近,习相远,人非生而知之,若无教化,又岂能知是非良善。”

杨铮道:“我亦持崇儒兄此念。我华夏与四夷之分,便在于此。自羲皇一画开天,肇启华夏,便有了教化传承。至圣人出,为万世师表,至今传承不息。受教化者,不单单是读书人,亦包括每一个华夏子民。小弟父母皆是农人,并不识字,然而他们也知忠孝节义,也知礼义廉耻。”

(PS:伏羲一画开天为华夏最早的创世神话,载于先秦时的楚帛书中。盘古开天的神话最早见于三国时吴国人徐整的《三五历经》中。秦州为羲皇故里,当地人自然更认同前者。虽为传说,但杨铮以此论开端,说服力更强。)

秀才们都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杨铮的话。

杨铮又道:“然而良善之辈,未必就会始终如一,圣人、君子总是极少数。还有许多犯下国法族规的罪人,也未必在此之前就是恶人。就是读了圣贤书考中进士者,在官位上触犯朝廷律令的恐怕也不少吧。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是非善恶么?‘人’与‘非人’,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胡忻叹道:“是啊,君子慎独,若不能时时自修自省,免不了便要行错、踏错。”

杨铮道:“上月古记铁铺被人诬告,祝同知开堂审案,几位兄台都是在场的。究此事之因,是有人起了贪念,许多‘非人’的恶行,便是因此而起。小民不读圣贤书,自是要仰仗知书之人教化,同时也要有律法威慑,使之知善恶的同时也心怀敬畏。”

听了杨铮这一番话,秀才们再去看桌上已经变得极淡的图样,就觉得“人”与“非人”之分,还真是如此。这不仅是因为杨铮的话入情入理,更是因为他的立论合圣人之道。不管孟子还是苏轼,其权威性自然是不能和孔子相比的。

马世杰道:“小友高论,当真让人耳目一新!”李宗书道:“李某佩服。”

吕成亮忽然笑道:“方才我说你是墙头之草,你便扯了这么一通,是想说我等俱是墙头草么?”

杨铮笑道:“岂敢岂敢。草立墙头,左右摇摆皆因风势,并不由己。读书人养浩然正气,为人处事当凭本心。”

胡忻道:“小友说得好。正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如此方为大丈夫!”

赵澍坪等人也都称善。他们虽然不赞同孟子的一些观点,但对其道德理论却不能不服气。

众人吃喝谈论了半天,这会太阳垂下山头,院中冷了起来。吕成亮让人将杯盏碗筷收了,在堂屋中重新摆开。他也购置了铁炉子,堂屋里便支着一个,打开风门通了火,再加些石炭进去,众人坐在炉边很快就感觉到了暖意。

冬天生炉子的好处显而易见,但对于从来没烧过煤的秦州人来说,并非一下子就能接受。吕成亮、赵澍坪、胡忻三人因与杨铮比较熟,对他弄出来的东西比较信服,这才到古记铁铺各订了几个。此时李宗书和马世杰见确是利于取暖,便也动了购买的念头。

因石炭运距较远、售价较高,能烧得起的只是少数人家,铁炉的销售也就不必去花什么心思。知州那里送过了,生员当中也有人买了,这种宣传力度就足够了。用不了多久,不差钱的人家该买的自会去买。

如果到了明年,能够制出实用的四轮马车,使运输成本大大降低,让普通百姓也烧得起煤,再去运营这门生意才算有些意思。

又过了些时候,天色将晚,吕家家仆来报有人接杨铮回家,杨铮便向秀才们告辞。

吕成亮道:“大家谈兴正酣,你何必这么早回去呢?”

赵澍坪道:“是啊,咱们秉烛夜谈,岂非美事?”

胡忻道:“你家又不远,再迟一些也不妨吧?”

杨铮道:“承蒙相公们不弃叨陪末座,已是受益良多。铮读书时日尚浅,几位兄台所言的许多典故经义都还不懂,只有回去好好读书,下次才好继续叨扰。”

李宗书道:“小友何必过谦,你或许书没我们读得多,识见却大大不凡。”

吕成亮笑道:“既是要用功读书,那就不耽误你了。只是你又拿邸抄去看,就不怕分心么?”

杨铮道:“正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家天下事事事关心。’小弟可不愿做死读书之人。”

胡忻赞道:“此联甚好!”

马世杰道:“闻小友此联,当浮一大白!”

吕成亮道:“确是好联,来来来,共饮一杯你再走!”

杨铮听到秀才们赞许,却不禁暗叫一声糟糕。一时大意,竟然忘了这会还没有东林书院呢,想来这副对联即便已经有了,也不会流传太广。这事还不好解释,否则会更说不清楚。幸好这一联立意虽高,用词却浅显易懂,尚不算突兀。

当下装作无事人一般,与秀才们干了一杯,拿了两份邸抄告辞而出。五个秀才将他送至小门院外,相互拱手作别。这等礼遇自是未将他当成小童生,而是可平等交往的朋友。

月盈与栓子、黑娃三人候在外面,见杨铮出来,上前相跟着往杨家坪行去。

月盈道:“娘见天都暗了二哥还未回,便让我们来寻你。”

杨铮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读书了。”

四人走在路上,说了些熔铜及油印之事。快到村子时,这一段路折而向北,仰头便可见那颗大如灯盏明亮异常的新星。北极星在其下方,其光芒相较之下也是黯然失色,再向下差不多远的位置,在山头之上,北斗七星只露出一半。

前几天月盈等人都听杨铮说过,这只是正常天象,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眼见着那星越来越亮,都不禁有些惊惧。

杨铮见大家突然都不说话了,忍不住摇了摇头。不多时四人进了村子,各自回了家。

杨铮与秀才们边吃边聊,这会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到屋中便点起蜡烛读书。

他拿起《宪问》那卷,翻到“子产惠人”一章,见其后朱熹注曰:“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心想,这算不算是耍滑头啊?随即将这卷书放在一旁,将正读的那一卷取了出来。

月盈给杨铮倒了杯水放在桌上,说道:“二哥,你说那颗天星,过阵子就会消失了?”

杨铮见月盈眼中隐隐带着些惧意,便放下书卷,说道:“其实天上的星就和人一样,是有寿数的,只不过星之寿数比人要悠长得多,有亿万年之久。天上那颗异星,原本只是颗不起眼的星,眼下寿数到了,便回光返照大放光芒。或许过上半年,便即烟消云散了。”

月盈缓缓点了下头,道:“原来是这样啊。”在桌子另一边坐下来,摆上黑板准备画字。

杨铮见月盈变得有些伤感,不禁心中暗笑。小姑娘长大了,开始悲春伤秋,这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心中惊惧要强得多。

转念又想到,儒家的天人感应,是吸收了墨家天罚之说,以天地异象来警示君主。在皇权社会,这固然有其积极的一面,让皇帝心存敬畏,行事不至于毫无底线。据说成祖文皇帝迁都后,雷火焚毁了奉天殿,便疑是惹恼了太祖在天之灵,为此惊惧不已。

但另一方面,将天地异象与皇权联系起来,却也严重阻碍了科学的发展。数学及一些自然科学或成禁学,或止步不前,与此关系极大。

华夏文明的发展,在科技方面比较偏重于实用性,一直是以技术为主,而不重视理论的归纳总结。而且就是技术研究,也常被统治阶层斥为奇技淫巧,因而虽然可以在某一方面、某一领域做到领先,却一直未能形成完善的体系,可谓先天不足。

就拿数学来说,不论是发现勾股定理的时间,还是求得圆周率的精确程度,都是西方望尘莫及的。

但在华夏,数学这门学科却始终未能形成。虽有《九章算术》这样的专著,后世却未有太大的发展,许多数学方面的著述,都是给这本书注解,就如朱熹给“四书”注解一般。古代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作学问,基本都是这么一种方式,离不开前人的经典。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现有的算术方法,已经足以解决实际问题了。不论是作生意,盖房子,又或者丈量田亩,用《九章算术》及其衍生著述里的内容,都足以解决了。

如果没有天文研习之限,有更多的人将目光投向苍穹之外,那么数学或许能够得到进一步发展。因为已有的那些数学知识,是不足以解决星体间的运行计算的。现今历法越来越不准确,也是因此之故。

杨铮不由又想起今日秀才们的论战。如果华夏的士人阶层(知识分子)都不注重逻辑性,科学是很难在这片土壤上生根发芽的。或许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学识,搞一波技术大跃进,但若没有科学基础做支撑,楼盖得再高根基也是虚的。

此时的欧罗巴,应当正值文艺复兴的高峰吧?一场惨烈的黑死病灾难,却带来了思想上的大解放,进而推动了科学的进步,并且成体系的发展。此时西方的资产阶级也已经形成可观的力量,正四处扩张掠夺,大明的许多白银,就是他们从美洲带过来的。要说东西方拉开差距的分界点,恐怕就是这个时候了。

尽管此时的大明,许多技术仍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也是世界上最富庶、最强大的国度,但此后便会被西方逐步赶超。

在原来的时间线上,逐步建立起完整科学体系的西方,经过两百年的积累,孕育出了工业革命,我们的东方古国远远落在了后面。

桌子另一边画字的月盈许久未闻翻书页之声,抬头见杨铮一脸凝重之色,盯着桌面一动不动,便问道:“二哥,你怎么了?”

杨铮回过神来,轻叹一声,道:“想到了一些过去未曾细想的问题。”

月盈道:“若是烦闷,不妨歇歇。”

杨铮道:“也好,我到外面透透气。”说着起身出了屋。

月盈到窗前看了看,见杨铮到单杠上做引体向上,便又回来坐下来。心想:“莫非是我惹到二哥了?”

杨铮一口气做了四十多个引体向上,消耗了许多体力之后,心绪也平复下来了。

站在院子当中,看着北天那颗如灯盏一般明亮的异星,心想:“这颗超新星在后世早就看不到了,既然我能够看到,说明这里确是那个曾经的大明。而我这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灵魂,不也正是一个奇迹么?或许只要微微扇动一下翅膀,这世界就会不一样了。其实落后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固步自封闭关锁国,若一直保持东西畅通,难道还会被落下么?”

他观了会星象,突然间有了主意,转身回到屋里。

月盈见杨铮眉宇间舒展起来,心情似乎又好了,不禁暗自奇怪,却没敢多问。

杨铮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写罢叫月盈来看。

月盈见这行字是横着写的,看得有些发怔,念道:“线直条一,有只,且有点两过。二哥,这是……诗?”

杨铮笑道:“你念错了,要从左往右念。”

月盈便重念道:“过两点有且只有一条直线。”皱眉想了想,问道:“二哥,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轻轻拍了下额头,道:“对了,还要先给点、线、面作出定义来。”侧头想了想,忽又省起“点”是无法被定义的,只能作出描述,便在纸上写道:“点者无分,无长短广狭厚薄。”随后又在旁边用笔尖轻点一下,道:“这就是点。”

月盈看了一会,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了。

杨铮又写道:“自点引之为线。线有长无广。试如一平面光照之,有光无光之间不容一物是线。”

月盈说道:“二哥,你的意思是不是,通过两个点,只能画一条线?”

杨铮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等我整理出大致内容后,再细细给你讲。”

月盈点了点头,道:“可是二哥为何要将这些话自左而右横写呢?”

杨铮道:“这门学问和算术一样,是需要列等式计算的,横写更为方便。”

月盈已经学了加减等式,对此倒是很好理解。又问:“那这门学问叫什么?”

杨铮想了想,说道:“叫形学吧。”

几何学之名来自音译,若以此命名,不免让人不知所云。“形学”之名也曾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倒是比较形象直观一些。

数学,尤其是几何学,要求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性。因而若是“形学”能够普及开来,会有很不一般地意义。

杨铮准备在条件成熟后,用横向排版印刷此书。

当下的书籍文字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排版方式,是承袭自竹木简书籍,虽然是文化传统和底蕴的象征,却着实不太方便。因为人大多是右撇子,书写自左而右更为方便。另外双眼一左一右,视野横宽竖狭,横向阅读也比竖向阅读更符合人体工学。

当然,对于此时的人来说,肯定是竖版更为方便,习惯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可要推广数学等式,尤其是以“天竺”数字组成的等式,却非要横写不可。

此外这里面还有杨铮的另一层心思。

皇权社会的上下尊卑,在竖版文字中体现的淋漓尽致。比如太祖定下的圣旨模式,起首写一“奉”字,然后另起一行,顶头写“天承运”三字,而后再起一行,落后“天”字一格,写“皇帝诏曰”。这可绝不是断句的要求,而是因为天最大,必须要最高,不能有字超过。皇帝为天子,便落后“天”字一格。其后所有行文,除非有“皇”之类的字,绝不能有超出者。

考生应试答卷,也要尊守这个规则。如果不小心没把皇帝写到顶头出格,那文章再好也中不了。

若要印“形学”之书,可以借行文便利之名,稍稍捅一下这根线。只要文中不涉及皇家及国事,以当今比较宽松的环境,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当士人们习惯了这种排版后,某种念头也会在心中悄然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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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文中关于点线的描述,摘自《几何原本》利玛窦译本。

PS2:文中提到的超新星为SN1572,又称第谷超新星。丹麦人第谷于1572年11月11日观测到此星,被认为是第一个发现者,故有此名。明代史料记载,钦天监于十月初三夜观测到此星,是日为西历1572年1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