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邝头靠着座位与车壁交接的直角角落,她那双努力打捞回忆的眼睛惺忪地微闭着,视线好像是聚焦在我身上,又似乎不是落在我身上。
车轮沉重地撞击着铁轨,听起来想一抡铁锤重重地砸在暗黄色的厚土上,那一声声撞击很沉闷,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思杨带我在县人民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很小很破的民房,月租不到二百。里面啊真是要啥啥都有,一个白炽灯下面是一张木床,床板上面盖一块凉席,旁边是一张褪了漆的小圆桌,桌边摆放两张旧竹椅子,”小邝伸出右手在桌上放画了一个圈:“——桌子也可以当饭桌,就这么点大。卫生间有一个水龙头,一个洗漱台,上厕所是蹲下去的那种,还得自己用瓢勺舀水冲走大便小便。呵呵呵~”
“挺不错了,我们家那边流行的也是蹲便器——在江海蹲马桶习惯了,回家蹲个大号两腿发麻。”
“是的是的!就这样住下来后,他带我去买了一些日用品,还好是在夏天,需要添的东西并不多。”
“当时也没打算长住吧?”
“对的,房租交了两个月的,也不需要交什么押金,房东是个大姐,很好说话,她以为我们是租房子来搞学习的。”
“是有一些同学在校外租房子开夜车,都不容易,为了高考能考好一点——一分压倒几万人呢!”
“他们学校暑假补课,思杨马上要高三了。我没读过高中,根本不清楚他当时压力有那么大,一边还要照顾我。”
“他很厉害的了!对了……那次的手术顺利吗?”
“还好。”小邝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挺直身子,头离开角落,整了整有些蓬松的头发:“他周末陪我一起去的,先是做一系列体检,然后做手术。”
“害怕吗?”
“还好。”她拧开加多宝瓶盖,捏着瓶口顺时针摇晃瓶身,瓶底绕着圈圈,让里边剩不到五分之一的饮料沿着瓶子内壁翻旋,像摇晃一只盛着葡萄酒的高脚杯:“我选择做的是局麻,能清楚感觉到整个手术过程。冷冰冰的器械,冷冰冰的医生的手,冷冰冰的手术台,冷冰冰的空气,冷冰冰的护士的眼神,我的心也冷冰冰的——很痛很痛,但是我想记住这种疼痛。”
她的另外一只手紧握,大拇指指甲掐进食指中间一节,松开后留下深深的印记。
记住疼痛,才能清醒。
手术后,柳思杨陪她坐在病患活动中心的一张长木椅上休息,一个多小时,两个人都没说话。她呆呆的看着地上,泪水根本止不住,感觉不是自己的眼泪在流逝,而是肚子里刚刚拿走的生命在哭泣。
思杨为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自己也掉眼泪。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柳思杨几乎每天早、中、晚赶去租房照顾小邝,学校到租房要走二十几分钟,跑着也要十分钟左右。思杨从食堂打饭菜带过去,给她洗衣服,给她按摩。还不能洗澡洗头的时候,他给她洗脸擦身,无微不至的贴心,让她超级感动。
“擦身?”那画面有点挑战我的想象,我记得第一次近距离见到女生的身体,心跳的特别厉害。那次是晓媱高考后,暑假她来学校找我,两个人在后山转了一大圈,结果她不知道沾染了什么植物,全身起了疹子。
我带晓媱去校医院打了点滴,拿了消炎药水,晚上给她往背上、后腰、手臂涂药,那是我第一次碰到几乎赤裸的异性身体。
“思杨从小照顾他妈妈,他说,这一回照顾起我来也算是熟门熟路,没什么难的。”小邝脸上泛着幸福,抿了一口凉茶:“下半年我就一直留在县城,在一家超市找了一份工作,先是做导购,后来做收银,一个月也能拿二千多。天冷了给思杨买了一套衣服,还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他——他说他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他喜欢你?”
“可能吧,但是我不能跟他在一起,我配不上他。”
“他跟你表白了吗?”
“没有,他一直没说过喜欢我,但是我心里知道他是想和我在一起的。第二年年初我离开了县城,回到了宁波打工。大概是在他快高考前两个月,他妈妈去世了……”
“啊?不是吧!”
“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二话不说就辞了工作回去陪他。我在他们教学楼下碰到了他,当时他憔悴了好多,满脸胡茬的,看得我好心疼。”
“肯定是受打击了。”
“嗯。他看到我了,呆呆的,不一会儿他的眼睛变得很温柔,走到我跟前,一把紧紧抱着我……”
“像偶像剧里的画面啊!”
“后来他告诉我,一直以来他之所以对我那么好,是因为他觉得我笑起来很像他的妈妈——在他的记忆里,他妈妈一直受疾病折腾,几乎很少对人笑。”
“理解理解,他在你身上找到了失去已久的温情。”
“他也许不会知道,在他那里我也获得了唯一珍贵的温暖啊!他是我的大白。”
大白很暖,也很悲情。
大白的暖,是缄默的,是一个十足的行动派。和他相处起来能让人很舒服,就像躺靠在自带清香的羽绒沙发上,软绵绵的自在。但是带有大白式性格的男人往往容易被发“好人卡”,他的好是空气,容易被忽视,这就是他的悲情之处。
大白的暖,只对自己在乎的人好,他不是中央空调。
大白的暖,是痴情,是长情,而不是滥情,不是矫情。
在我年少时读过一位不知名作家的两篇小品文,一篇叫《依然很痴情》:
其实情种分很多种,痴情种,多情种,愚情种,薄情种,泛情种,滥情种......
甚至还有绝情种或寡情种,那是情到深处的一种伪装。